更新时间:2025-06-11 22:03:23
“熄灯…求你。”
我蜷在鸳鸯锦被里发抖,不敢看云铮的眼睛。
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刚替我摘下凤冠,掌心滚烫。
自裴燕卿远走,夜夜入梦皆是少年时。
海棠树下他执笔轻笑,转眼却掐着我腰冷笑:
“嫁了他还梦我?崔令仪,你脏不脏!”
惊醒时冷汗浸透寝衣,将军的指尖正拂过我眼角湿痕。
云铮背我踏过九十九级雪阶,袈裟老僧盯着我腕间佛珠:
“每滴泪都在消磨残缘,梦一回,孽债薄一分。”
当裴燕卿在梦中化作海棠消散那夜,
我迎着晨光扯开云铮的衣襟:
“这次…别灭烛火。”
北疆烽火台下,我终于读懂——
有些孽债需用泪还清,而良缘只需一盏不灭的灯。
0
指尖掐进掌心,血腥味压不住喉咙里的呜咽。
又梦见他了。
梦里红烛摇曳,他滚烫的吻烙在我颈侧,哑声唤我“阿仪”…惊醒时,身边躺着的是我成婚三年的夫君,云铮。
冷汗浸透寝衣,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上来。羞耻和愧疚啃噬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。
直到窗外传来惊雷般的消息——
裴燕卿,那个被我当众告白又狠狠拒绝我、远走天涯的竹马世子,回京了。
1
热。
烫得骨头缝都在颤。
是裴燕卿的气息。铺天盖地,带着少年时松墨的清冽,又混着一种陌生的、令人腿软的掠夺感。
“阿仪…” 他滚烫的唇贴着我的耳廓,气息灼人。指尖在我腰侧流连,点燃燎原的火。
红帐翻涌,烛影摇红。不是大婚的喜烛,是国公府他书房里,那盏我为他亲手挑的琉璃灯。
荒唐!羞耻!
身体背叛意志沉沦,灵魂却在尖叫。
“不…云铮…” 破碎的音节从喉咙里挤出。
身上的人动作一顿。光影变幻,裴燕卿含笑的眼陡然冷却,覆上寒霜。
“云铮?” 他冷笑,捏住我下巴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,“崔令仪,你嫁了他,梦里还想着我?”
轰——!
像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。
猛地睁眼。
黑暗。死寂。
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撞得肋骨生疼。
冷汗涔涔,寝衣湿透,黏腻地贴在背上。像刚从水里捞出来。
身侧传来沉稳均匀的呼吸。
是云铮。
我的夫君。镇北将军云铮。
他睡得很沉。侧脸的轮廓在熹微晨光里显得冷硬。即使在睡梦中,也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刚毅。
巨大的羞耻感海啸般扑来,瞬间将我淹没。
我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铁锈味。指尖掐进掌心,试图用尖锐的疼痛压下喉咙里的呜咽和浑身无法自控的颤抖。
又来了。
自从裴燕卿半年前负气离京,这梦魇就如跗骨之蛆。
夜夜纠缠。
起初只是些零碎旧影:国公府的海棠,他教我挽弓的手,他对着谢舒莹诗作时专注的侧脸…后来,渐渐变了味。
旖旎。缠绵。抵死不休。
每一次都清晰得可怕,每一次醒来都像被凌迟。
我以为嫁了人,有了新的身份,就能摆脱。
结果,变本加厉。
云铮待我极好。沉默,却细致。从不越雷池,相敬如宾。
可我呢?
夜夜在梦里,与另一个男人抵死缠绵。醒来躺在他身侧。
这算什么?
我像个最卑劣的窃贼,偷享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存,又用这肮脏的梦境,玷污了身边这个给予我安稳的男人。
对不起…云铮…对不起…
眼泪无声地滚落,砸在锦被上,晕开深色的圆点。
身侧的人动了。
云铮醒了。
他几乎是立刻察觉了我的异样。没有问,只是侧过身。
粗糙带着薄茧的手指,带着刚睡醒的温热,轻轻拂过我汗湿的鬓角。动作生涩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抹去我眼角的湿痕。
“又魇着了?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,像砂砾滚过。
我浑身僵硬,不敢看他眼睛。那里面太深,像寒潭,我怕溺毙其中,更怕映出自己此刻狼狈不堪、满心龌龊的影子。
只能死死攥着被角,指甲几乎要抠破绸缎,喉咙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他沉默了片刻。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。
最终,他什么也没问。只是撑起身,动作利落地披上外袍。玄色的衣料衬得他肩背更加宽阔。
“天还早,再歇会儿。” 他背对着我,系着腰带,声音听不出情绪,“今日无事,不必起身。”
脚步声沉稳地走向外间。
门轻轻合上。
隔绝了他高大的身影,也抽走了我最后一丝强撑的气力。
我瘫软在枕上,像一尾离水的鱼,大口喘息。冷汗未消,被晨风一激,冷得刺骨。
身体深处,梦里的余烬却还在隐隐灼烧。
裴燕卿…裴燕卿…
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,扎在心尖最软处。
为什么要回来?为什么连梦里都不肯放过我?
“小姐!小姐!” 贴身侍女春桃跌跌撞撞冲进来,小脸煞白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我心头猛地一跳。
“慌什么?”
春桃扑到床边,气息不稳:“国公府…宁国公府…刚传来的消息!世子…世子爷回京了!人…人已到城门口了!”
嗡——
脑子里最后一根弦,断了。
裴燕卿。
他回来了。
在我夜夜沉沦于与他荒唐梦境的时刻。
在我刚刚从丈夫指尖感受到一丝暖意、又被巨大愧疚淹没的时刻。
他回来了。
掌心被自己掐破的地方,传来尖锐的刺痛。
血腥味,终于彻底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呜咽。
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。
2
裴燕卿回京的消息,像一颗烧红的铁弹砸进冰湖。
嗤啦一声,蒸腾起滚烫的、令人窒息的白雾,瞬间吞没了我。
春桃后面说了什么,我一个字也没听清。只记得窗外灰蒙蒙的天,像一块巨大的、吸饱了水的脏布,沉甸甸地压下来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他回来了。
那个夜夜在我梦中肆意妄为的男人。那个我少时倾尽所有勇气去爱慕、却将我尊严踩在脚下的男人。那个…让我在云铮身边永远无法挺直脊梁的罪魁祸首。
噩梦,要照进现实了。
躲是躲不掉的。
三日后,长公主府的赏春宴。帖子递到将军府,指名道姓。
云铮替我接了。他站在廊下,玄色常服衬得身姿如松,目光落在我强作镇定的脸上,只说了两个字:“无妨。”
无妨?我心如擂鼓。
长公主府的春宴,香风鬓影,丝竹靡靡。
我却像一尾搁浅的鱼。
自打知道裴燕卿回京,每一刻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。
云铮被几位武将同僚围着,在远处谈笑风生。玄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,是这浮华场中难得的沉稳。
我缩在水榭最角落的阴影里。
假山石嶙峋,恰好挡住大半身影。面前一池春水,倒映着摇曳的灯火和扭曲的人影。
只想熬到散席。
心跳得厉害,总觉得有双冰冷的眼睛,在暗处盯着我。
像毒蛇的信子,舔舐着后颈。
“躲在这里,就能当一切没发生过吗,崔令仪?”
声音。
淬了冰,裹着恨,猝不及防从身后砸来。
我浑身血液瞬间冻住。
猛地回头。
裴燕卿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回廊拐角。
一身墨蓝云锦常服,金冠束发。三年边塞风霜,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轮廓。昔日温润如玉的少年郎,如今只剩眉宇间的锐利和眼底化不开的阴鸷。
他一步步走近。
每一步,都像踏在我心尖上。
“宁…宁国公世子。”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,指甲掐进掌心,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。
“呵,”他停在我面前,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陌生的、带着凛冽寒意的松针气息,不再是当年书房里温暖的松墨香。“世子?”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笑,眼神像刀子,一寸寸刮过我的脸,“三年不见,云夫人倒是生分得很。”
“云夫人”三个字,咬得极重。带着刻骨的嘲讽。
水榭另一头隐约传来女眷的笑语,衬得这里更加死寂。
“当年在国公府海棠树下,扯着我袖子说非我不嫁的勇气呢?”他逼近一步,气息喷在我额发上,激起一阵战栗。“现在装什么贞静娴淑,避嫌躲清静?”
屈辱和痛楚瞬间淹没了我。
海棠树下…
那是十四岁的我,用尽一生孤勇的时刻。阳光透过花叶,在他肩头跳跃,我仰着脸,心跳如鼓,声音却清晰无比:“裴燕卿,我心悦你!此生非君不嫁!”
他当时什么表情?错愕,震惊,然后…是铺天盖地的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?
“胡闹!”他拂开我的手,耳根微红,语气却冷硬,“女儿家,莫要说这些不知羞的话!”
那点红,曾是我黑暗中唯一的光。后来才知,那不过是少年人被当众表白的无措,无关情爱。
回忆的碎片尖锐地刺穿心脏。
“裴世子,”我强压下喉头的哽咽,声音发颤,“当年少不更事,口出狂言,冒犯了世子,我…早已悔过。如今我已嫁作人妇,前尘往事,还请世子…莫要再提。”
“悔过?”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眼底的恨意骤然爆发,烧得通红,“你一句轻飘飘的悔过,就能抵消你做过的事?!”
“我做过什么?”我愕然抬头,对上他燃烧着怒火的眼睛。
“做过什么?”他猛地压低声音,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,带着血腥气,“若非你…若非你当年在宫宴上故意弄污了舒莹的衣裙,让她无法献艺!若非你…让你父亲在陛下面前‘无意’提及我与她过从甚密!若非你那些小动作…她怎会被家中匆匆许给旁人?!我又怎会被父亲逼着离京三年?!”
他胸膛剧烈起伏,盯着我的眼神,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。
“崔令仪,你毁了我和舒莹!你毁了一切!现在,你倒成了清清白白的云夫人,在这里装无辜?!”
轰——
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。
我踉跄后退一步,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假山石。
疼。
刺骨的疼。
不是我做的!
宫宴上谢舒莹的裙子,是另一个嫉妒她的小姐暗中动了手脚!我父亲…他从未在御前提过裴谢两家之事!
可所有的巧合,所有指向我的蛛丝马迹,都成了裴燕卿眼中我“处心积虑”的铁证。
百口莫辩。
巨大的冤屈和被他恨意灼伤的痛楚,让我浑身冰冷,嘴唇哆嗦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,视线一片模糊。
“说不出话了?”他看着我苍白的脸,眼中恨意更浓,却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极其复杂的、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痛苦,“你这副样子,倒真像是被我冤枉了…”
他抬手,似乎想碰我的脸。
指尖带着凉意。
我惊恐地闭上眼,浑身僵硬。
“内子体弱,吹不得风,世子见谅。”
一道沉稳如山的声音,骤然插入。
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。
肩头一暖。
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,带着熟悉的、清冽的皂角与铁器气息,将我严严实实地裹住。
云铮。
他高大的身影挡在了我和裴燕卿之间,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。
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,下意识地攥紧了他腰侧的衣料,将脸埋进他宽阔的后背。冰冷的身体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暖意,瑟瑟发抖。
云铮一手环住我的肩,将我护在怀里。他的手掌宽厚有力,隔着衣料传来令人心安的温热。
他看向裴燕卿,眼神平静无波,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淬炼出的凛冽威势。
“内子近日身子不适,不宜久立风口。失陪了,裴世子。”
语气是客套的官腔,姿态却是绝对的守护。
裴燕卿的手僵在半空。
他看着云铮护着我的姿态,看着我将脸埋进云铮后背寻求庇护的动作。
他眼底翻涌的恨意瞬间凝固,随即被一种更深的、近乎狰狞的痛苦和嫉妒取代。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,像燃烧的冰,又像淬毒的刃。
“云将军…好福气。”裴燕卿缓缓收回手,声音冷得像结了冰碴子,每一个字都淬着毒,“娶了位…情深义重的夫人。”
最后几个字,几乎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。
云铮没有接话,只是微微颔首,姿态疏离而强硬。
“我们回家。”他低头,在我耳边低声说。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开。
然后,他不再看裴燕卿一眼,手臂稳稳地揽着我,转身就走。
他的步伐稳健,带着我穿过回廊。隔绝了身后那道几乎要将我烧穿的目光。
我被他半拥着,脚步虚浮,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。背后那道视线,如芒在背,冰冷刺骨,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沉甸甸的绝望和…不甘心?
我不敢回头。
一步也不敢。
裴燕卿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玄色的身影融入水榭的阴影里,像一尊冰冷的石雕。
他看着那两道相携离去的身影。
看着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女,如今小鸟依人般靠在她夫君的怀里,一步步走远,走出他的视线。
云铮的玄色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小截苍白脆弱的脖颈。
那是他曾经无数次在梦里…不,是夜夜纠缠的梦境里,想要触碰、想要亲吻的地方。
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。
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,被他死死咽下。
手指在袖中紧握成拳,骨节捏得咯咯作响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“情深义重…”他低低地重复着这四个字,声音嘶哑,带着无尽的自嘲和刻骨的恨意。
恨她的“背叛”,恨她的“算计”,恨她如今依偎在别人怀中的模样。
可为什么…心口那个被挖空的地方,却因为这恨意,更加鲜血淋漓,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?
他死死盯着崔令仪消失的方向。
眼神,是淬了毒的深渊。
爱恨交织,翻涌不息,最终沉淀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、令人窒息的黑暗。
夜风吹过,卷起池边几片凋零的海棠花瓣,无声地落在他脚边。
鲜艳刺目。
像极了那年,她告白时,落在他肩头的那一朵。
3
裴燕卿回来了。
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,彻底搅碎了我勉强维持的平静。
噩梦,变本加厉。
不再是模糊的旧影或单纯的旖旎。
是烈火烹油,是冰炭同炉。
夜。
又是那间熟悉的、弥漫着松墨与书卷气息的房间。琉璃灯的光晕暧昧昏黄。
裴燕卿的吻,滚烫而凶狠,烙遍我的肌肤,带着惩罚般的掠夺。身体在熟悉的旋律中沉沦、战栗,背叛意志地迎合。
“阿仪…” 喘息间隙,他滚烫的唇贴着我汗湿的鬓角,声音沙哑惑人,带着梦魇特有的黏腻。
下一刻,那声音陡然转冷,淬了毒,灌入耳膜:
“为什么要害舒莹?!”
“为什么毁了我?!”
“崔令仪,我恨你!”
“恨你——!”
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眼眸,此刻燃烧着地狱般的恨火,死死盯着我,与身下缠绵的动作形成最残酷的割裂。
爱欲与憎恶,在同一个身体里疯狂撕扯。
而我,是唯一的祭品。
“不…不是我…” 我在他身下徒劳地挣扎,眼泪汹涌而出,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
他掐住我的下巴,力道凶狠:“不是你?是谁?!你这副无辜的样子,骗了云铮,还想骗我?!”
“贱人!”
尖锐的辱骂和身体深处灭顶的浪潮同时席卷而来。
我尖叫着惊醒。
“啊——!”
黑暗中,我像离水的鱼,剧烈喘息。冷汗浸透寝衣,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喉咙。身体深处还残留着梦中的余韵和剧痛,冰冷黏腻的绝望感扼住了呼吸。
“令仪?”
身侧的云铮几乎是瞬间惊醒。他有力的手臂立刻环过来,带着令人心安的体温和皂角混合着铁器的清冽气息,将我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。
“别怕,我在。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刚醒的模糊,却无比坚定。
“又…又梦魇了?” 他粗糙的指腹笨拙却温柔地抹去我满脸冰凉的泪痕。
我死死抓住他胸前的寝衣,像抓住唯一的浮木,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。熟悉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,驱散了些许梦中的彻骨寒意。
“嗯…” 喉咙哽咽,除了这一个破碎的音节,什么也说不出。
对不起…对不起云铮…我在梦里,被另一个男人占有、辱骂,醒来却要依靠你的怀抱…这太肮脏,太不堪了…
天刚蒙蒙亮。
“告假几日。” 云铮站在床边,一边利落地扣上玄色劲装的盘扣,一边不容置疑地说,“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他的眼下也有淡淡的青影。
这些日子,我的噩梦,何尝不是他的折磨?他夜夜被我惊醒,沉默地安抚,从未有过一句怨言。
马车碾过积雪未消的官道,驶向京郊的护国寺。
越往郊外,雪色越深。山路崎岖,马车难行。
“上来。” 云铮在我面前蹲下,宽阔的后背像一座沉稳的山。
我伏在他背上。他的步伐极稳,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。冰冷的山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在脸上,却被他身上传来的暖意隔绝。
他的心跳沉稳有力,透过厚重的冬衣传来。
“云铮…” 我低低唤了一声。
“嗯?” 他没有回头,只是托着我膝弯的手臂紧了紧。
“我…”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最终化作一句,“…很重。”
他脚步未停,声音平静无波:“太轻了。回去让厨房加餐。”
心口猛地一酸。他将我所有的憔悴、所有的病态,都归结于“太轻”。
护国寺古朴的山门出现在眼前,积雪覆盖着飞檐斗拱,梵钟悠远,带着洗涤人心的力量。香火的气息混着雪后的清冷,扑面而来。
禅房清寂。
一炉檀香,青烟笔直。
慧觉大师须眉皆白,眼神却澄澈如婴童,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障。他静静听完我语无伦次、羞愧难当的倾诉,关于那夜夜不休、充满爱欲与恨意的梦魇,关于我的恐惧与对身边人的愧疚。
没有惊讶,没有评判。
只有一种悲悯的平静。
“女施主,” 大师的声音苍老而温和,像山涧清泉,“你可知,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?孰为真?孰为幻?”
我茫然摇头。
大师的目光落在我脸上,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:“你与他,今生本有一段尘缘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跳。
“然,缘有深浅,亦有劫数。” 他拨动手中的菩提念珠,发出轻微的脆响,“外力阻隔,心魔丛生,阴差阳错…此缘未得善了,亦未得善终。”
外力阻隔…心魔丛生…阴差阳错…
裴燕卿的恨意,谢舒莹的远嫁,父亲可能的推波助澜,还有我那场不合时宜的告白…无数碎片闪过脑海。
“未尽之缘,如丝缕未断。天道慈悲,亦或因果使然,” 大师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,敲在我混沌的心上,“便以梦为舟,引你二人于虚妄之境,了却这残缘。”
我屏住呼吸。
“梦中之景,或喜或悲,或缠绵或怨憎,皆是那残余缘分的具象,亦是…消磨。” 大师的目光深邃如海,“每一次入梦,每一次沉溺其中,无论甘苦,皆是消耗。如同烛泪,一点一滴…燃尽那最后一丝牵连。”
如同烛泪…燃尽…
我浑身一震,如遭雷击。
“大师是说…那些梦…是在…告别?” 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是告别,亦是超度。” 大师微微颔首,带着无尽的悲悯,“每梦一次,缘便浅一分。直至梦尽缘消,方得解脱。女施主无需自苦,此非你心魔执念,实乃…天命难违,残缘未尽。”
不是我的执念…
是天命难违…是残缘未尽…是告别…
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巨石,仿佛被这悲悯而通透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。巨大的释然伴随着更深的悲伤,汹涌而来。
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,不是羞耻,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迟来的、痛彻心扉的领悟。
原来那些夜夜的抵死缠绵与恶毒诅咒,都是我和裴燕卿…在用最私密、最痛苦的方式…一刀一刀…斩断彼此最后的牵连。
直到…再无瓜葛。
禅房的门,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一道缝隙。
门外廊下,玄色的身影如山岳般静立。
是云铮。
他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。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,玄色的衣料在清冷的雪光里显得格外深沉。
他背对着禅房,站得笔直。
没有回头。
但我能清晰地看到,他那双握惯了刀剑、骨节分明的大手,此刻正紧紧攥着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微微颤抖着。
他听到了。
听到了我那些不堪启齿的梦境真相,听到了那“残缘未尽”的宿命。
风雪灌入廊下,吹动他玄色的衣袂。他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,用宽阔的脊背,为我隔开了所有的风雪与窥探。
他在守护。
守护我的狼狈,守护我刚刚被揭开的、鲜血淋漓的伤口。
那句他娶我时说过的话,无声地回荡在风雪里:
云铮此生,只要崔令仪活着。
无论她心里有过谁,无论她夜夜梦着谁,无论她背负着怎样的孽缘与愧疚。
只要她活着,在他身边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,比刚才领悟真相时更加汹涌。
回程的马车上,异常安静。
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。
我裹着厚厚的狐裘,靠在车壁上,心绪翻腾,还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平复。
“云铮。” 我轻声唤他。
他坐在我对面,闻言抬眼看我。深邃的眼眸里,是我从未看清过的复杂情绪,有疼惜,有沉重,还有一种…尘埃落定般的平静。
“大师的话…你都听见了?” 我鼓起勇气问。
他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:“嗯。”
“我…” 我想解释,想道歉,却觉得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。
“我知道。” 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,打断了我的无措,“从你嫁过来的第一晚,从你第一次在梦里哭醒,我就知道。”
我愕然看着他。
“我知道你心里有过他。” 他的目光坦荡地落在我脸上,没有躲闪,没有责备,“我也知道,那些梦,让你很痛苦,很害怕。”
原来…他一直都知道!
“我说过,” 他身体微微前倾,那双在战场上令敌人胆寒的眼睛,此刻专注地看着我,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,“我娶你,是因为我想娶你。娶了,你就是我的妻子。你活着,在我身边,就够了。”
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滚落。
不是因为裴燕卿,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。
这个沉默如山,却用最笨拙的方式,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。
他伸出手,用带着薄茧的指腹,轻轻擦去我的泪。
粗糙的触感,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。
“以后,” 他的声音很轻,却重逾千斤,“不会再做那些梦了。”
是陈述,也是承诺。
马车驶入将军府。
夜色已深。
卧房里,红烛静静地燃烧着,驱散了黑暗,也映照着满室的寂静。
梳洗罢,我穿着柔软的寝衣,坐在床边。
云铮也换了寝衣,吹熄了外间的灯,只留下床榻边的一对红烛。烛光跳跃,在他刚毅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
他走过来,像往常一样,准备掀开被子躺下。
“云铮。” 我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发紧。
他动作一顿,看向我。
烛光下,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我的倒影,也能看清他眉宇间的一丝疲惫和关切。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手心微微出汗。
之前的每一次,当他靠近,当他想要履行夫妻之实,我都会像受惊的兔子,颤抖着要求:“熄灯…求你…”
我不敢在光亮下面对他,不敢让他看到我可能流露出的任何一丝…属于梦境的恍惚或抗拒。
但此刻…
我看着他的眼睛,那双深邃、沉稳、映着烛火也映着我的眼睛。
没有催促,没有不耐,只有等待。
我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,抬手指了指那对燃烧的红烛,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:
“今晚…让灯亮着…好吗?”
云铮的身体,明显地僵住了。
他看着我,眼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。惊讶、难以置信、狂喜…种种情绪飞快地掠过,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、滚烫的暗流。
他喉结滚动了一下。
没有问为什么。
只是深深地、深深地凝视着我,仿佛要将此刻烛光下的我,烙印进灵魂深处。
然后,他俯下身。
滚烫的吻,带着前所未有的珍重和小心翼翼的试探,落在了我的眉心。
烛火摇曳,清晰地映照着彼此眼中,再无隔阂的倒影。
长夜漫漫,红烛高烧。
第一次,我没有沉沦在裴燕卿的梦魇里。
第一次,我在清醒的光明中,拥抱了属于我的、真实的温暖。
4
意识沉入熟悉的黑暗。
松墨的气息若有似无。
这一次,没有灼热的掠夺,没有刻骨的恨语。
只有一片寂静,和一种…尘埃落定前的空茫。
光影流转。
不再是书房,不再是红帐。
是宁国公府后院,那株枝繁叶茂的海棠树下。
暮春时节,粉白的花瓣如雪纷扬,落满青石小径,也落满树下那人的肩头。
裴燕卿。
他背对着我,穿着一身月白锦袍,是少年时我最爱的颜色。身姿依旧挺拔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…疲惫。
风吹过,卷起花瓣,打着旋儿飘落。
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,心异常地平静。没有恐惧,没有怨恨,也没有那蚀骨的、不该有的悸动。
“阿仪。” 他没有回头,声音却清晰地传来,带着一丝梦境的缥缈,和一种…久违的、被刻意压抑的温柔。
我微微一怔。
“你来了。” 他缓缓转过身。
那张俊美却染了风霜的脸上,没有了往日的阴鸷与恨火。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水,盛着我看不懂的哀伤、挣扎,还有…一丝近乎绝望的眷恋。
“嗯。” 我轻轻应了一声,声音在纷飞的花瓣里显得很轻。
他朝我走近一步。
没有咄咄逼人,没有讥讽嘲弄。他的脚步甚至有些迟疑。
“这些年…” 他开口,声音低沉沙哑,“在梦里…我总是…控制不住。” 他抬起手,似乎想触碰我的脸,却在半空停住,指尖微微颤抖。
“我想对你好一点…像小时候那样。” 他的目光落在纷扬的花瓣上,带着深切的痛苦,“可只要一看到你…想到舒莹…想到那些事…恨意就像毒藤一样缠上来…烧掉我所有的理智。”
他闭上眼,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,再睁开时,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自嘲。
“我只能…用更狠的话刺你…用更粗暴的方式占有你…好像这样…就能证明我恨你…就能把那些…不该有的念头…压下去…”
花瓣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,像一滴凝固的泪。
“我知道…那些事…或许真的…不是你做的…”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带着一种迟来的、沉重的无力感,“可我当时…太痛了…太恨了…需要一个出口…而你…就在那里…”
“对不起…阿仪…” 他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。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,反而像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,身形晃了晃。
巨大的悲伤,无声地弥漫开来。
不是为了他迟来的道歉,是为了我们之间,那早已被恨意和误会切割得面目全非、再也无法挽回的…过往。
原来,那些夜夜的折磨,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炼狱。他也是囚徒,被同样的梦境、同样的爱恨交织、同样的无法自控所囚禁。
“都过去了,燕卿。” 我看着他的眼睛,第一次在梦境里,如此平静地叫出他的名字。没有爱,也没有恨,只有一种看透后的苍凉。
“大师说…梦一次…缘便浅一分。” 我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“这…是最后一次了。”
他猛地一震,瞳孔骤缩。像是被无形的箭矢射中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那强撑的平静瞬间碎裂,巨大的恐慌和…某种更深的不甘,从他眼底汹涌而出。
“不…” 他下意识地朝我伸出手,想要抓住什么。
“该醒了。” 我看着他,后退一步。
身体开始变得轻盈,像要融化在这片纷飞的海棠雪里。周围的景象,他的身影,都在渐渐变得透明、模糊。
“裴燕卿,” 我看着他眼中那浓烈得几乎要溢出的、混杂着痛苦与绝望的不舍,最后一次开口,声音如同飘散的花瓣,“祝你…得偿所愿。”
无论是什么。
别再困在过去了。
光影彻底破碎。
他的身影在消散的最后一刻,似乎想冲过来,嘴唇翕动,无声地喊了什么。
是“阿仪”?还是“别走”?
都听不清了。
只有漫天纷扬的海棠花,无声地覆盖了所有痕迹。
猛地睁开眼。
天光微熹。
没有冷汗,没有心悸,没有那熟悉的、令人作呕的余韵。
只有一片空寂的平静,像退潮后的沙滩。
脸颊冰凉。
抬手一摸,满手湿润。
是泪。
却不再是因为恐惧、羞耻或愧疚。
而是一种…终于走到尽头的疲惫,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、巨大的、空落落的释然。
结束了。
那场漫长的、痛苦的、用最亲密也最残忍的方式进行的告别仪式,终于…落幕了。
缘尽了。
我静静地躺着,感受着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,浸湿了枕畔。
心口那块压了三年、沉重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的巨石,消失了。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,有些凉,却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窗棂外。
天色灰白,细碎的、晶莹的颗粒,正无声无息地飘落。
是今年的初雪。
裴燕卿站在宁国公府书房的轩窗前,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墨色锦袍。
他不知已在这里站了多久,身形凝固如石雕,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。
指尖夹着一封密函,信纸的一角已被无意识地揉捏得皱烂不堪。
他的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,唇上毫无血色,眼下是浓重的、化不开的青黑。
那双曾经盛满星光、后来被恨意填满、此刻却只剩下空茫和死寂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镇北将军府的方向。
就在刚才。
在那个纠缠了三年、夜夜不休的梦里,他再一次看到了她。
在海棠树下。
她穿着鹅黄色的春衫,像记忆里最鲜亮的一抹色彩。眼神却平静得让他心慌。
她后退了一步。
她说:“该醒了。”
她说:“祝你…得偿所愿。”
她的身体在花雨中消散,像一缕抓不住的青烟。
他疯了一样想冲过去,想抓住她,想告诉她…他想说的根本不是那些混账话!他想说的…他想说的…
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,一个字也发不出。
只有铺天盖地的绝望,将他彻底淹没。
然后,他醒了。
像过去的千百个夜晚一样,在极致的痛苦和空虚中惊醒。
但这一次,有什么东西…不一样了。
心口那个日夜被恨意和另一种更隐秘的、更无法言说的情感反复灼烧的地方,突然…空了。
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大块。
冷。
刺骨的冷。
比塞外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冷。
他清晰地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…断了。
那根连接着他与她、夜夜在梦境中纠缠不休的、无形的线…彻底断了。
他知道。
再也不会梦到她了。
再也没有…那痛苦又令人沉沦的、唯一能见到她的方式了。
“呵…呵呵…” 一声嘶哑破碎的、近乎呜咽的低笑从他喉咙里溢出,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嘲。
“得偿…所愿?”
他猛地抬手,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窗棂上!
木屑刺进皮肉,鲜血顺着指缝蜿蜒流下,滴落在窗台上洁白的初雪上,晕开刺目的红。
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。
身体里的冷,早已盖过了一切。
原来这三年,他们都在同一个炼狱里煎熬。他以为的惩罚她的方式,原来也是惩罚他自己。
他控制不住梦里的恶语相向,就像控制不住…心底那从未真正熄灭过的、被恨意层层包裹的…星点火苗。
如今,连这炼狱,也失去了。
“崔令仪…” 他望着将军府的方向,声音低得如同呓语,被窗外渐大的风雪吞没,“你…终于…解脱了…”
“恭喜你…”
一滴滚烫的泪,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,划过冰冷的脸颊,砸落在窗台的积雪里,瞬间消失无踪。
只留下一个小小的、深色的印记。
身侧的床榻陷下去。
温热的、带着熟悉气息的胸膛靠了过来。
云铮醒了。
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我的异样——没有颤抖,没有冷汗,只有无声流淌的泪。
他没有说话。
只是伸过手臂,用那足以劈山断海的力道,此刻却无比轻柔地,将我整个人圈进了他温暖宽厚的怀抱里。
我的后背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,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,一下,一下,敲打在我的脊背上。
像最安定的鼓点。
他温热的大手,带着薄茧,覆上我放在身前、还沾着泪痕的手,十指相扣,紧紧包裹。
没有询问,没有安慰。
只有这无声的、坚实的、仿佛能隔绝世间一切风雨寒凉的拥抱。
我将脸埋进他的臂弯,更深地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。泪水还在无声地流,浸湿了他胸前的寝衣。
但这一次,眼泪不再是苦涩的。
是冲刷,是洗涤。
冲刷掉过去所有的泥泞不堪,洗涤出一个…可以重新开始的心。
窗外的雪,无声地飘落。
屋内,红烛早已燃尽。
只有彼此相依的体温,和这沉默却胜过千言万语的拥抱,在初雪的清晨里,静静流淌。
我闭上眼,反手更紧地握住了他包裹着我的大手。
指尖传来的温热,一点一点,填满了心口那个刚刚空出来的、冰凉的地方。
新的篇章,在泪水中,在初雪里,在身后这个沉默男人滚烫的怀抱中…
悄然开启。
5
晨光透过窗纸,在初雪后的庭院里洒下清冷的光。
我坐在妆台前,看着铜镜里依旧苍白却眼神清亮许多的自己。
云铮正在外间穿戴铠甲,金属碰撞发出沉稳的声响。
我起身,走到他面前。
他动作一顿,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脸上,带着询问。
“云铮,”我迎着他的视线,声音清晰而平静,“边关苦寒,风沙凛冽,将军戍守之地,可需要家眷随行照料?”
他系着护腕的手停住了,定定地看着我,仿佛没听懂。
我深吸一口气,将后半句,也是最重要的心意,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:
“我…想跟你走。离开京城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云铮那双总是沉稳如山、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,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!惊讶、难以置信、狂喜…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,在他眼底汹涌奔腾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。
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,薄唇微张,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。
哐当!
一声清脆的坠地声打破了寂静。
是他一直握在手中的马鞭,掉落在了冰冷的地砖上,砸出一个小小的凹痕。
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,猛地向前一步,高大的身躯瞬间将我笼罩。那双在战场上足以挽弓裂石的大手,此刻竟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,紧紧握住了我的肩膀。
“你…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,带着一种巨大的、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激动,“当真?”
“当真。”我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灼伤人的光亮,用力点头,“天涯海角,只要你在,我便去。”
“好!”他低吼一声,猛地将我拉入怀中,力道之大,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。玄铁冰凉的铠甲硌着我的脸颊,却抵不过他胸膛传来的滚烫心跳,一下下,如同擂鼓,宣告着他无法言喻的狂喜。
“我云铮在此立誓!”他滚烫的气息喷在我耳畔,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,“此生定护你周全!边疆虽苦,但有我一口热汤,便有你的温饱!有我在,便是你的家!”
家。
这个字眼,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漾开温暖的涟漪。
京城的高门贵府,从来不是我的家。那里只有冰冷的规矩、无休止的算计和一场耗尽我所有勇气的、无望的痴恋。
而现在,这个男人,用他滚烫的怀抱和钢铁般的誓言,为我许下了一个新的“家”。
在遥远的、被风沙磨砺的土地上。
离京那日,天色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。
没有盛大的送别,只有几辆简朴的马车和一小队沉默的亲兵。
我掀开车帘,最后回望了一眼京城巍峨厚重的城墙。朱漆的城门在铅灰色的天幕下,像一张沉默的巨口,吞噬了无数繁华与悲欢。
目光扫过宁国公府的方向,心湖一片平静,再无波澜。
春桃递过来一个陈旧的锦囊,是当初在佛寺,我悄悄请慧觉大师代为保管的。里面是我及笄那年,偷偷剪下的一缕青丝,曾怀着怎样隐秘的少女心思,夹在送给裴燕卿的兵书里。
如今,兵书不知何处,青丝犹在。
我接过锦囊,没有打开,只是平静地递出车窗。
云铮骑在马上,就在车旁。他看了锦囊一眼,什么都没问,默默接过。
路边,一个亲兵点燃了为驱寒而备的小小火盆。
云铮俯身,将那个承载了少女所有痴念与过往的锦囊,毫不犹豫地投入了跳跃的火焰中。
嗤——
青丝遇火,瞬间蜷曲焦黑,化作一缕轻烟,消散在凛冽的北风里。
像从未存在过。
我放下车帘,隔绝了那座困住我前半生的城池。
车轮滚动,碾过官道的尘土,朝着北方,朝着未知,也朝着新生,坚定地驶去。
北疆的风,果然像刀子。
裹挟着粗粝的沙粒,打在脸上生疼。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味、牲口的膻气,还有军营里特有的铁锈与汗水的混合气息。
与京城的脂粉香、熏炉暖,是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营帐不如府邸舒适,却干净整洁。云铮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厚厚的羊毛毡毯铺在地上,又搬来一个烧得旺旺的火盆。
“委屈你了。”他看着我被风吹得发红的脸颊,眼中带着歉意。
“不委屈。”我摇摇头,看着跳跃的火苗,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踏实。
这里没有精致的亭台楼阁,没有繁复的规矩礼仪,也没有…那些如影随形的、令人窒息的过往和目光。
只有辽阔的天空,广袤的土地,和身边这个沉默却可靠的男人。
日子简单而充实。
他教我辨认方向,看沙丘的走势判断天气。粗糙的手指划过舆图,讲述着每一处关隘的烽火故事。
他教我骑马。第一次被他托上马背时,吓得紧紧抓住马鞍。他牵着缰绳,一步一步,耐心无比。北疆的战马高大神骏,当它终于肯驮着我小跑起来时,风掠过耳畔,带来前所未有的自由感。我忍不住回头看他,他站在夕阳里,玄色的身影镀着金边,嘴角噙着难得一见的、浅浅的笑意。
夜晚,营地的篝火熊熊燃烧,驱散边塞的寒凉。亲兵们围着火堆烤肉、喝酒、说笑,粗犷而豪迈。云铮会递给我一小块烤得焦香、滋滋冒油的羊肉,自己则默默坐在我身边,替我挡去吹来的寒风。
他话依然很少,但眼神里的温度,一日暖过一日。
一日深夜,处理完军务的云铮回到帐中,带着一身寒气。
我为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羊奶。
他接过,没有立刻喝,深邃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。
“还冷吗?”他问。
我知道他问的不是天气。
“不冷了。”我轻声回答,走到他身边坐下,很自然地靠在他肩头,“心里…很暖。”
他身体微僵,随即放松下来,大手覆上我的手背,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薄茧——那是连日骑马磨出来的。
“这里…比京城如何?”他低声问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。
我抬起头,看着他映着烛光的眼睛,那里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。
“这里的天很高,地很阔,”我认真地说,嘴角忍不住上扬,“风很烈,沙很糙…但是,云铮,”
我顿了顿,握住他温热的大手,十指相扣。
“这里的星星,很亮。亮得…能照进人心里去。”
他看着我眼中的星光,喉结滚动了一下,眸色瞬间变得深暗,仿佛有火焰在燃烧。
“嗯,”他低哑地应了一声,手臂收紧,将我更深地拥入怀中,下巴抵着我的发顶,“这里的雪,化了之后,草会绿。”
雪化了,草会绿。
冬天终会过去,春天总会到来。
就像我们之间,那些隔阂的坚冰,终将在北疆的星火与风沙中,悄然消融,滋生出新的、坚韧的生机。
不知从何时起。
或许是某个策马奔腾后疲惫酣睡的夜晚,或许是依偎在篝火旁听着他沉稳心跳的黄昏…
我忽然意识到。
那些纠缠了我无数个日夜的、关于裴燕卿的梦魇,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心湖澄澈宁静,像北疆雨后湛蓝如洗的天空。
那个曾经占据了我全部心神、带来无尽痛苦的名字,终于彻底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,再也掀不起一丝涟漪。
缘尽,梦醒。
我真的…解脱了。
除夕夜。
北疆的冬夜,呵气成霜,滴水成冰。
小小的营帐里却暖意融融。火盆烧得旺旺的,上面架着一口小锅,咕嘟咕嘟地煮着羊肉汤,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空间。
云铮难得没有巡营,坐在我对面,用小刀细细地削着一只烤好的羊腿,将最嫩的肉片放在我面前的碟子里。
“将军,京城的邸报。”亲兵在帐外通传。
云铮示意送进来。
我接过那份薄薄的邸报,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。京城的权力更迭,世家的联姻喜讯…最后,一行小字映入眼帘:
> 【宁国公世子裴燕卿,上书请封其弟之子为嗣,陛下已准奏。】
指尖微微一顿。
心中再无波澜,只有一丝淡淡的、如同看他人故事般的了然。
他终于也选择了彻底斩断。用另一种方式,宣告了宁国公世子这一支血脉的终结,也彻底断绝了与过去、与我的所有可能。
也好。
我放下邸报,拿起那份记载着裴燕卿消息的纸张,走到火盆边。
橘黄色的火焰欢快地跳跃着,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。很快,那行小字便被火焰吞噬,化作一小片蜷曲的、带着火星的灰烬。
纸灰在热流中轻轻飘起,盘旋了一下,最终落入了通红的炭火深处,消失不见。
像投入大海的一颗沙砾。
“在看什么?”云铮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他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后,温热的胸膛贴上了我的后背,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。
我没有回头,只是看着那跳跃的火焰,感受着他环抱过来的、坚实有力的手臂。
“没什么,”我轻声说,将身体放松地靠进他怀里,指着盆中燃烧的火焰,“看火。暖和。”
他收紧了手臂,将我牢牢圈在怀中,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发顶。
帐外,是北疆无边的寒夜与凛冽的风。
帐内,是温暖的炉火,羊肉汤的香气,和他坚实温暖的怀抱。
远处,戍边的将士点燃了连绵的烽火台,橘红色的火光如同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明珠,在苍茫的夜色中蜿蜒起伏,勾勒出大地的轮廓,也照亮了守土卫国的决心。
那是守护的烽火,也是希望的星火。
“云铮,”我望着帐外那连绵的、壮丽的火光,轻声开口,“这里真好。”
他沉默了片刻,将我拥得更紧,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满足与笃定,清晰地响在我的耳畔:
“嗯。有你在,”
“此心安处,便是吾乡。”
火光映照着我们依偎的身影,在帐壁上投下温暖而亲密的剪影。
京城的风月,前尘的旧梦,终于彻底远去。
在这片辽阔而粗粝的土地上,在守护家国的烽火旁,在彼此交付的温度里——
属于崔令仪和云铮的新生,如同北疆坚韧的春草,在风沙与星火的见证下,破土而出,迎向未来漫长的岁月。
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