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时间:2025-06-11 22:01:24
1 冬至的绿豆糕
霜花在窗玻璃上冻出蜘蛛网般的裂痕时,周玉洁的指甲正陷在绿豆糕包装绳里。浅杏色的指甲油与草绳摩擦,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。"姐,搬来跟我住。"她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周玉芳手里的骨灰盒——那个檀木匣子现在装着半盒花椒和两粒八角。周玉芳正用它压酸菜缸,搪瓷缸身上"安全生产3000天"的红字在晨光里泛着油腻的光。"次卧装了防滑地板。"周玉洁突然掏出手机,屏幕冷光打在她紧绷的下颌线上,"紧急呼叫铃直连社区医院,坡度经过三次校准。"镜头扫过雪洞般的房间:床距墙38厘米,床头柜与插座精确对齐,连佛龛位置都贴着"供奉区:左右误差≤1cm"的标签。周玉芳把丈夫遗像塞进行李箱时,听见身后传来湿巾擦拭骨灰盒的窸窣声。搬家工人踩到芝麻油那刻,周玉洁的尖叫像指甲刮过黑板。那个穿迷彩服的中年男人踉跄着扶住墙,在进口地板上留下五个油腻的指印。"68°倾角!"她抓起游标卡尺冲过来,"这种地板的极限防滑系数是——""大妹子对不住啊。"工人讪笑着在裤子上擦手,蹭出一道油渍,"俺们乡下人..."周玉芳突然把搪瓷缸往茶几上一墩。茶水溅在标签中央,正好污染了"距沙发中轴线37cm"的测量线。周玉洁的瞳孔剧烈收缩,仿佛看见凶杀现场。凌晨三点,周玉芳被消毒水味呛醒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照见妹妹跪在地上擦洗的身影。麂皮抹布划过木纹的声响,像在给垂死者做心肺复苏。她数到第七十三下时,周玉洁突然用镊子夹起什么——那是周玉芳掉落的半片指甲。第二天清晨,周玉芳发现所有家具都贴上了定位标签。冰箱门贴着"开启角度≤110°",马桶圈标注"坐姿偏移警戒线",连抽纸盒都挂着"日均抽取≤12张"的警示牌。她故意把搪瓷缸放在"禁止放置区域"的红色叉号上,看着茶水慢慢渗透标签纸。午饭时周玉洁掏出自带餐具。她盯着姐姐用骨灰盒当调料架的举动,筷子在米饭上划出精确的网格。"医生说高钠饮食会...""老周就爱咸的。"周玉芳突然把整勺辣椒酱扣进妹妹碗里,"你姐夫在的时候——""食不言。"周玉洁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。秒针走过三格后,她开始用酒精棉片擦拭每根手指的指缝。深夜的储物柜传来老鼠般的窸窣声。周玉芳推开门时,看见妹妹正把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扔进分类箱。那些印着"尿素""复合肥"字样的袋子像彩旗般飘扬,最上面那个红色塑料袋破了个洞,露出半张泛黄的纸片。
第二章 塑料袋里的亡魂
凌晨两点十七分,周玉洁的夜光灯在储物柜前投下鬼魅般的蓝影。她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正捏着一只印有"金坷垃复合肥"字样的塑料袋,医用镊子尖端微微发抖。手机屏幕亮着"有害物质成分表",放大镜对准塑料袋接缝处可疑的黑色霉斑。"姐?"她对着黑暗轻声唤道,声音像用砂纸磨过。回答她的只有隔壁房间断续的鼾声。周玉洁松了口气,继续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分门别类塞进不同垃圾袋。印着"尿素"字样的扔进"有毒废弃物",印着"饲料"的归入"可回收",那些没有任何标识的则被单独装进密封盒——她上周刚在淘宝买的生物危害品处理专用容器。当翻到第七个红色塑料袋时,她的动作突然凝固。塑料袋内侧用圆珠笔写着"1999.12.31老周CT片",透过半透明的塑料膜,能看见里面叠得方正的纸张轮廓。周玉洁的镊子悬在空中三秒,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打开。她把这个红色袋子单独放进抽屉——那里已经躺着三个同样被赦免的塑料袋,分别标注着"老周最后一包烟""老周病号饭收据"和"老周临终体温记录"。"哐当!"巨响从阳台传来。周玉洁撞开储物柜门时,看见周玉芳正半个身子探在窗外,左手抓着晾衣杆,右手拼命往楼下垃圾桶方向够。"姐你疯了吗?这是四楼!"周玉芳的睡裤被防盗窗勾破,露出膝盖上蚯蚓状的疤痕。那是三年前她跪在急救室地板上求医生再抢救丈夫时,被瓷砖接缝磨出来的。"我的袋子!"周玉芳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,"你扔了我的袋子!"周玉洁这才注意到,她精心分类的垃圾袋此刻正躺在楼下的绿化带里。夜风吹开其中一个,印着"猪饲料"字样的塑料袋飘起来,像只垂死的白鸽挂在冬青树上。"那些是致癌物!"周玉洁去拉姐姐的胳膊,摸到一手冰凉的汗,"农业部2003年就禁止使用——"周玉芳突然转身掐住她的手腕。老太太的指甲陷进妹妹精心保养的皮肤里,在月白色真丝睡衣袖口留下五个油渍指印。"那个化肥袋,"周玉芳的呼吸喷在妹妹脸上,带着隔夜的降压药苦味,"1998年发洪水,老周用它装沙袋堵过堤。"她松开手,从睡衣口袋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:"这个装过老周最后一双皮鞋。"又扯开领口露出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:"这里头是他化疗掉的头发。"周玉洁的消毒湿巾掉在地上。她看着姐姐一瘸一拐走向楼梯间的背影,睡袍下摆沾着刚才翻窗时蹭到的铁锈。地下室的垃圾桶散发着腐烂水果的酸臭。周玉芳跪在湿滑的水泥地上,像考古学家发掘文物般小心翼翼扒开垃圾堆。她的手指被鱼刺扎出血,却浑然不觉地把沾着菜汤的塑料袋一个个展开检查"找到了!"她突然举起一个印着"尿素"字样的破袋子,声音像踩响的鞭炮。周玉洁站在三步之外,看着姐姐把那个脏兮兮的塑料袋贴在脸上摩挲。路灯从气窗漏进来,照见袋角用红线缝着的小布条——"2001.5.12老周手术输血袋"。"你知道聚乙烯降解要多少年吗?"周玉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,"这些微塑料会——""比人活得长。"周玉芳把袋子按在胸口,"够用到我死了。"她们在晨光中一前一后上楼时,周玉洁发现姐姐走路姿势有点怪。周玉芳的左腿总比右腿慢半拍,那是当年在知青点被拖拉机撞伤的后遗症。1977年冬天,本该是姐姐去粮站运煤,是周玉芳替她挨了那一下。早餐桌上,周玉洁破天荒地没有纠正姐姐往豆浆里加了三勺糖。她盯着周玉芳用搪瓷缸喝药时留在杯沿的褐色痕迹,突然说:"我帮你把那些袋子消毒塑封吧。"周玉芳的筷子停在半空。煎蛋的油滴在地板上,这次周玉洁没有立刻去擦。"不用。"老太太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,"你姐夫的东西,就该怎么来的怎么去。"当天下午,周玉洁在钢琴凳里发现了那个红色塑料袋。它被叠成整齐的方块,夹在贝多芬奏鸣曲谱页之间。袋子里除了死亡证明,还有张泛黄的B超单——"诊断意见:子宫穿孔,继发性不孕"。她想起1977年批斗会上,生产队长踹向姐姐肚子那一脚。当时她躲在谷仓里,听见周玉芳的惨叫和队长的咒骂:"让你护着这个资产阶级小姐!"周玉洁把塑料袋按原样折好,却在放回去时碰倒了节拍器。铜摆锤砸在琴键上,惊醒了窝在钢琴底下的三花猫。猫爪擦过她的小腿时,周玉洁第一次没有躲开。晚饭时周玉芳做了红烧鱼。她习惯性地把鱼泡夹进那个搪瓷缸,忽然想起丈夫已经死了三年。周玉洁看着姐姐的手悬在缸口上方颤抖,突然把自己碗里的鱼眼睛夹过去。"明天..."周玉洁盯着餐桌正中的插花,"我陪你去趟省医院妇科。"周玉芳的筷子掉在地上。猫窜过来叼走鱼眼睛时,两个老太太谁都没去拦。
第三章 黑胶唱片上的猫爪印
清晨五点零七分,周玉洁的尖叫声划破了养老公寓的宁静。我冲进客厅时,看见她僵立在唱片架前,双手悬在半空微微发抖。那只橘白相间的流浪猫正悠闲地舔着爪子,黑胶唱片封套上新鲜的抓痕在晨光中格外刺眼。"1983年的绝版......"小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她保养得当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"上面还有林老师的亲笔签名......"猫轻巧地跳下唱片架,尾巴扫过小姨的小腿,在她米色的家居裤上留下几根显眼的橘毛。我注意到它右前爪上沾着一点暗红色的印泥——正是从唱片内圈"1983.12.25 林"的签名上蹭下来的。"不就是张旧唱片嘛。"我妈慢悠悠地从厨房走出来,手里还拿着那个搪瓷缸,"我给你买张新的。""你懂什么!"小姨突然转身,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。她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翘起几缕,眼睛里布满血丝,"这是......"她的声音戛然而止,目光落在我妈手中的搪瓷缸上。缸底"安全生产3000天"的"全"字上卡着一根鱼刺,在晨光中闪着微光。三花猫亲昵地蹭着我妈的脚踝,发出满足的呼噜声。我这才注意到它脖子上系着一条红色编织绳——正是昨天那个被小姨扔掉的"尿素"袋提手改的。"咪咪饿了是不是?"我妈弯腰挠了挠猫下巴,搪瓷缸里的鱼汤晃出几滴,正好落在小姨擦得锃亮的实木地板上。小姨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。她转身从茶几抽屉里取出酒精湿巾,却在弯腰擦拭时突然僵住了。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唱片架下方——那里躺着一张对折的纸片,边缘已经泛黄。"这是什么?"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。我抢先一步捡起来,展开一看,是一张拆迁通知单。日期是三天前,上面盖着社区居委会的红章,正好盖住了下方一行模糊的字迹:"等我回来......""哦,这个啊。"我妈满不在乎地接过通知,"居委会前天送来的,说咱们这栋楼要拆迁了。"小姨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她踉跄着后退两步,撞倒了身后的节拍器。铜制的摆锤砸在钢琴键上,发出一声刺耳的不和谐音。"不可能......"她喃喃自语,"他们说这房子至少还能住十年......"三花猫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了,猛地窜上钢琴。它的爪子划过琴键,留下一串杂乱的音符,最后停在那张被它抓坏的黑胶唱片旁。小姨突然扑了上去,动作快得不像个六十岁的老人。她一把抓住猫的后颈,却在与那双琥珀色的猫眼对视时,手臂明显地颤抖起来。"放开它!"我妈冲上前,搪瓷缸里的鱼汤洒了一地。小姨的手慢慢松开,猫轻盈地跳开,钻进了沙发底下。我看见小姨的右手悬在空中,指尖还沾着几根猫毛。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道陈年的疤痕上——那是1978年冬天,她在知青点被拖拉机刮伤的。"我记得......"我妈突然开口,声音出奇地柔和,"那年你为了赶回来给我过生日,冒着大雪走了二十里山路。"小姨猛地抬头,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。"结果半路遇到拖拉机翻车,你为了救那个开车的知青......"我妈的声音越来越低,"就是姓林的音乐老师吧?"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。三花猫从沙发底下探出头,警惕地观察着两个老太太。小姨慢慢走到唱片架前,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被猫抓坏的唱片。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封套上《梁祝》的曲名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庞。"他答应过我......"小姨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"等安置好就来接我......"我妈突然转身进了厨房。我听见搪瓷缸被重重放在灶台上的声音,然后是自来水哗哗的响声。当我再看向小姨时,发现她正对着阳光检查唱片的损伤程度。阳光透过唱片的纹路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我看见一滴泪水顺着她保养得当的脸颊滑落,砸在唱片中心那个被猫爪破坏的签名上。"其实......"我妈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厨房门口,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饼干盒,"我这里有他后来寄来的信。"小姨的身体明显僵住了。她缓缓转身,眼睛里混合着震惊、愤怒和某种我说不清的情绪。"你......一直都知道?"我妈没有回答,只是打开饼干盒,取出一叠泛黄的信封。最上面那封的邮戳已经模糊,但还能辨认出"1985"的字样。"他确实回来找过你。"我妈的声音很平静,"在你下乡支教的那半年。"小姨的手颤抖得厉害,几乎拿不稳唱片。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发抖,精心涂抹的唇膏被咬出了一道白痕。"为什么......"她的声音支离破碎。"因为我拆了你的信。"我妈直视着小姨的眼睛,"就像你今天翻我的塑料袋一样。"三花猫突然从沙发底下窜出来,敏捷地跳上茶几,打翻了小姨放在那里的水杯。水浸湿了那张拆迁通知,模糊了居委会的公章,却让那行"等我回来"的字迹奇迹般地变得清晰起来。两个老太太同时愣住了。她们的目光在潮湿的纸片上相遇,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似乎变得透明。小姨慢慢放下唱片,走到钢琴前。她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,弹出一段熟悉的旋律——《梁祝》的主题曲。虽然有几个音符弹错了,但旋律依然优美动人。我妈静静地听着,手里的搪瓷缸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。我看见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,眼角却闪着泪光。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,小姨轻声说:"我托人从日本买了复刻版的黑胶唱片。""我知道。"我妈点点头,"我看见快递盒子了。"三花猫满足地蜷缩在钢琴凳上,尾巴轻轻摆动。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,在它橘白相间的毛发上镀了一层金边。小姨突然站起身,走向厨房。我听见她打开冰箱的声音,然后是塑料袋的窸窣声。当她回来时,手里拿着那盒被我妈救回来的"尿素"袋。"这个......"她递给我妈,"我帮你消毒过了。"我妈接过塑料袋,两人的手指在交接时短暂地触碰。虽然她们都很快缩回了手,但那一刻,某种无形的坚冰似乎悄然融化了。窗外,社区广播突然响起,宣布着拆迁补偿方案的最新通知。但在这个充满阳光的客厅里,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。
第四章 暴雨夜的出走
社区广播的余音还在楼道里回荡,窗外已经聚起了铅灰色的云。我收拾着餐桌上沾了鱼汤的拆迁通知,听见小姨在阳台关窗的声响比平时重了三分。"要下大雨了。"我妈突然说。她正用那个搪瓷缸给猫拌食,鱼刺和米饭在缸底发出黏腻的搅拌声。小姨的脚步声停在厨房门口。我看见她修剪整齐的指甲在门框上敲了敲,节奏像她上课时用的节拍器一样精确。"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橙色预警。"她的目光落在我妈手里的搪瓷缸上,"社区通知我们做好防汛准备。"我妈头也不抬:"老周说过,雨越大,鱼越容易上钩。"她手腕一翻,搪瓷缸里的猫食倒进塑料盆,在"安全生产3000天"的红字上留下一道油渍。小姨的嘴角抽了抽。她转身时,我看见她后颈的碎发已经被汗打湿,黏在精心保养的皮肤上。自从那张被猫抓坏的黑胶唱片事件后,两个老太太之间的空气就像这闷热的天气一样,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。傍晚六点十五分,第一道闪电劈开天际时,我正在房间整理行李。拆迁通知要求我们月底前搬离,而我妈和小姨谁都没再提这件事。"啪!"一声脆响从客厅传来,紧接着是小姨的尖叫:"出去!马上!"我冲出去时,看见三花猫正蹲在钢琴上,湿漉漉的爪子在小姨最珍视的相框上留下梅花状的泥印。那是她和林老师在知青点的合影,一直放在钢琴上方——直到刚才。玻璃相框碎了一地,照片从裂缝中露出一角。小姨的手悬在半空,指尖离猫的脖子只有寸许,却在即将碰到时突然停住。她的呼吸急促,精心描画的眉毛拧成一团。"不就是张旧照片嘛。"我妈的声音从厨房飘来,伴随着搪瓷缸碰击水龙头的声响,"人都走了四十年了。"雨点开始砸在窗玻璃上,像无数细小的鼓点。小姨的手慢慢放下,却在听到我妈下一句话时猛地攥紧:"再说当年要不是你非要跟他学琴,也不会......""不会什么?"小姨转身,声音突然拔高,"不会耽误回城?不会失去推荐上大学的机会?还是不会——"她的目光扫过我妈的腹部,那里有一道剖腹产留下的疤痕。我妈手里的搪瓷缸"咣当"一声砸在灶台上。缸底的鱼刺被震落,在瓷砖上弹了几下,最后停在小姨擦得锃亮的皮鞋旁边。"周玉芳!"小姨连名带姓地喊出我妈的名字,这在过去三十年里屈指可数,"你凭什么替我决定?"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,淹没了她的尾音。一道闪电划过,照亮了客厅里两个对峙的身影——一个穿着浆洗得笔挺的衬衫,一个套着沾满油渍的围裙。"就凭我替你挨了那一脚!"我妈突然扯开围裙领口,露出锁骨下方凹陷的疤痕,"要不是我,躺在病床上等死的就是你!"三花猫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窜上书架,撞倒了一排药盒。白色的小药片滚落一地,有几个滚到了我的脚边。我弯腰捡起一片,药片上刻着"Donepezil"——这是治疗阿尔茨海默症的药物。小姨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她快步走向书架,却在弯腰捡药时被我妈一把抓住手腕。"这是什么?"我妈晃着从药盒里掉出的诊断书,"'记忆衰退,建议复查'?你瞒了我多久?"小姨挣脱开来,诊断书在她手中皱成一团。"半年。"她的声音突然平静得可怕,"从你第一次忘记关煤气那天开始。"雨声如鼓,敲打着我们头顶的铁皮雨棚。我妈的手慢慢松开,搪瓷缸从料理台边缘滚落,在地上转了几圈,最后停在两人中间。"安全生产3000天"的红字朝上,被灯光照得刺眼。"难怪......"我妈的声音突然哽咽,"难怪你这半年总把绿豆糕烤糊。"一道闪电劈过,照亮了小姨脸上瞬间的脆弱。但下一秒,她又恢复了那种紧绷的表情:"收拾东西吧,明天我送你去养老院。""什么?""拆迁补偿款足够你在'夕阳红'住三年。"小姨弯腰捡起一片碎玻璃,"我会每周去看你。"我妈突然笑了。那笑声比窗外的雷声还让人心惊:"就像当年你每周去看林老师?"小姨的手被玻璃划破,血珠滴在照片上青年林老师的脸上。她浑然不觉,只是死死盯着我妈:"你终于说出来了。"三花猫不知何时又溜了回来,蹭着我妈的脚踝。我妈弯腰抱起它,搪瓷缸在她脚边孤零零地躺着。"我走。"她最后看了一眼小姨,转身走向卧室,"但猫得跟我一起。"凌晨三点二十七分,我被行李箱轮子碾过地板的声音惊醒。透过门缝,我看见我妈拖着那个印有"尿素"字样的化肥袋改装的行李包,怀里抱着熟睡的猫。"妈?"她停下脚步,却没有回头:"我去王婶家借住几天。"她的声音很轻,几乎被雨声淹没,"你小姨......她需要静养。"一道闪电照亮了她的侧脸。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攥着那个搪瓷缸,缸底的红字在电光中格外刺目。"你的降压药......"小姨的声音突然从黑暗中传来。她站在走廊尽头,手里拿着一个分装药盒,"下周二的剂量我分好了。"雨点砸在窗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密集。我妈站在原地没动,猫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。"拿着吧。"小姨上前两步,把药盒塞进我妈的外套口袋,"记得饭后吃。"她的手在收回时碰到了猫的尾巴。三花猫突然惊醒,在我妈怀里挣扎了一下,爪子勾破了她的袖口。"你......"我妈的声音哽了一下,"记得按时吃那个药。"她指了指小姨另一只手里的白色药片,"别......别把自己搞丢了。"小姨没有回答。她转身走向书房,背影在闪电中显得格外单薄。我听见书架上药盒被重新排列的声响,还有钢琴盖被轻轻合上的声音。我妈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七天的房子,推门走进了暴雨中。我追出去时,只看见她的背影在雨幕中越来越模糊,怀里的猫和那个搪瓷缸是她唯一的行李。雨水冲刷着小区路面,将一张被遗落的拆迁通知冲向排水沟。我弯腰捡起它时,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:"玉洁:养老院申请表在抽屉里,我签好字了。——姐"雨越下越大。我站在楼道口,看着两个方向——一边是我妈蹒跚走向公交站的身影,一边是小姨书房窗口昏黄的灯光。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,却让某些东西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。
第五章 一碗汤的距离
养老院走廊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时,我正看着小姨用游标卡尺测量床头柜与墙壁的距离。她今天穿了件湖蓝色的衬衫,领口别着那枚我从未见过的银杏叶胸针——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林老师当年送她的生日礼物。"38厘米,误差超过2厘米。"她皱眉调整着柜子位置,手腕上的住院手环随着动作晃动,"这里的施工标准太差了。"窗外的梧桐叶飘进来,落在她刚铺好的床单上。小姨的手指顿了一下,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掸走它。"301室和303室。"护工递来两把钥匙,"按您要求,对门。"小姨接过钥匙时,我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圈淡淡的戒痕——那是她戴了三十年的校徽戒指留下的,今早却不见了。"我妈呢?""厨房。"护工撇撇嘴,"非要用自己带的搪瓷缸热汤,说是不锈钢碗有铁腥味。"养老院的公共厨房里,我妈正对着微波炉皱眉。她手里那个"安全生产3000天"的搪瓷缸里,鱼汤表面结了一层薄膜。"这玩意儿怎么用?"她戳着微波炉按键,"老周在的时候......""需要我帮忙吗?"小姨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。她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本《微波炉使用指南》,封面上还贴着养老院图书馆的标签。两个老太太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。微波炉适时地"叮"了一声,鱼汤的香气弥漫开来。"太腥了。"小姨的鼻子皱了皱,"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应该少吃——""你高血压才该忌口!"我妈端起搪瓷缸,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,"这汤我熬了四小时。"小姨的手伸向调味架,却在碰到盐罐时停住了。我看见她的指尖微微发抖——这是药物副作用,诊断书上写着。"少放盐。"最后她只是轻声说,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三分。我妈的动作顿了一下。她转身从兜里掏出个小纸包:"知道你口淡,这是我自己晒的海带粉。"小姨愣住了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个皱巴巴的纸包上,上面还有我妈歪歪扭扭的字迹:"玉洁专用 无盐"。三花猫不知何时溜了进来,蹭着小姨的裤脚。自从来到养老院,它就特别黏小姨——尤其是她吃药的时候。"咪咪,过来。"我妈弯腰抱猫,搪瓷缸里的鱼汤晃出几滴,落在小姨擦得锃亮的小皮鞋上。预想中的责备没有出现。小姨只是蹲下身,用随身携带的湿巾擦了擦鞋尖,然后——出乎意料地——挠了挠猫下巴。"它该驱虫了。"她说,声音里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柔软,"我预约了明天的宠物医院。"我妈的眼睛瞪大了。她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被养老院的广播打断:"301室周玉洁,记忆门诊复查时间到了。"小姨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。那枚银杏叶胸针在阳光下闪着微光。"我陪你去。"我妈突然说,搪瓷缸在她手里微微倾斜,"反正......反正我也要去拿降压药。"小姨没有拒绝。她们一前一后走出厨房,中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——足够远以避免碰撞,又足够近能在需要时伸手搀扶。我跟在后面,注意到走廊墙上的公告栏贴着最新通知:《拆迁补偿款发放名单》。我妈的名字和小姨的并排在一起,后面跟着相同的金额数字。记忆门诊外的长椅上,我妈笨拙地翻着病历本。她的老花镜滑到鼻尖,搪瓷缸放在身旁,缸底的红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。"这个给你。"她突然从本子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纸片,"当年......当年林老师让我转交的。"小姨的手悬在半空。那是一张褪色的音乐会门票,日期是1985年——她下乡支教的那年冬天。"他说......"我妈的声音很轻,"等你回来再补上。"门诊室的门开了。护士喊着"周玉洁"的名字,小姨却迟迟没有起身。她的目光落在那张门票上,手指轻轻抚过上面模糊的钢笔字迹:"赠玉洁"。"你先去吧。"最后我妈推了推她,"我在这看着猫。"小姨走进诊室时,背影比平时佝偻了几分。门关上的瞬间,我妈长舒一口气,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——那是她偷偷从护士站要来的镇静剂。"她怕医院。"我妈摩挲着药瓶解释道,"从小就怕。"三花猫在她脚边打了个哈欠。阳光透过走廊窗户照进来,在地板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分界线——一边是我妈和猫,一边是紧闭的诊室门。两小时后,小姨拿着新的药方出来时,脸色比进去时好了许多。"医生说......"她的声音有些疲惫,"记忆衰退速度比预期慢。"我妈"嗯"了一声,把早就凉透的鱼汤递过去:"喝点。"小姨接过搪瓷缸,没有嫌弃上面漂浮的凝固油脂。她喝了一口,眉头都没皱一下——尽管我知道她最讨厌腥冷的食物。"太咸了。"最后她只是轻声说,嘴角却微微上扬。回去的路上,我们经过养老院的活动中心。钢琴声从里面飘出来,是《梁祝》的片段,弹到一半卡壳了。小姨的脚步顿了一下。我看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弹奏,补上了那段缺失的旋律。"明天......"我妈突然开口,"老年大学有合唱团排练。"小姨没有接话。但晚饭时,我发现她的药盒旁边多了一张课程表——周三下午三点,声乐教室,用红笔圈了出来。第二天清晨,我被敲门声惊醒。小姨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两套熨烫整齐的演出服。"给你妈送去。"她把其中一套递给我,"尺寸应该合适。"那是一件墨蓝色的旗袍,领口别着银杏叶胸针——和小姨那枚一模一样,只是叶片方向相反。"这是......""老年大学汇演。"小姨转身前说,"她当年......唱得不错。"我捧着衣服站在301室门口,听见里面传来我妈跑调的哼唱声。搪瓷缸放在窗台上,晨光给"安全生产3000天"的红字镀了层金边。汇演那天,小姨坐在观众席第一排。当《梁祝》的前奏响起时,我妈紧张得忘了词。小姨突然站起来,清亮的嗓音接上了那段空缺——就像四十年前在文工团时那样。台上的我妈愣了一下,然后笑着跟上。她们的声音一个高一个低,一个准一个偏,却在某个奇妙的瞬间达成了和谐。演出结束后,我看见小姨把那张1985年的音乐会门票塞进了捐款箱。而我妈——这个从来不信佛的人——正对着养老院的小佛堂双手合十。晚上我去送水果时,发现两个搪瓷缸并排放在301室的窗台上。一个印着"安全生产3000天",另一个是"文艺汇演一等奖1976"——那是小姨年轻时得的奖品,我从未见她用过。
三花猫蜷在两个缸子中间,尾巴一甩一甩。窗外,拆迁工地的探照灯照亮了半边夜空,而这边窗台上的搪瓷缸,在灯光下安静地反射着微光。